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胎数决定论
人间的等级，竟从子宫的排序便已注定——首胎为贵，次胎为贱，三胎则沦为尘埃。这“猫生崽一贵二贱三”的俗谚，表面说的是畜生，内里却浸透了人世的毒汁。我向来疑心这等级之论，直到目睹邻家母猫产子，方知这荒谬竟被奉为圭臬。
那母猫是只寻常的玳瑁，毛色杂乱如被践踏的秋叶，眼神却清亮得很。它生产那日躲在破木箱里， *** 声细若游丝。之一只崽落地时，主人王氏喜形于色，忙以软布包裹，称其“头生贵子”，将来必是捕鼠能手；第二只方才探出头来，王氏脸色便沉了三分，随手扯块旧布垫着；待第三只挣扎着降世，她竟嗤笑道：“赔钱货”，几乎要拎起扔进水盆。
我站在一旁，胃里一阵翻搅。那三团湿漉漉的小生命分明毫无二致，都闭着眼，凭着本能往母亲怀里钻。何以人在它们降临之初，就迫不及待地贴上价签？王氏兀自絮叨着祖辈传下的经验：老大强壮聪慧，值得好生喂养；老二平庸之辈，糊口即可；老三多是病弱蠢笨，养大了也是白费米粮。
可笑的是，半月之后情势陡转。那“贵子”虽吃得最多，却最为孱弱，抢奶时总被弟妹挤到一旁；“贱次”反而体格渐壮，毛色油亮；最末的“赔钱货”，竟显出几分机灵，更先睁眼，颤巍巍地试图爬行。王氏面对这景象，脸上挂不住，却仍嘴硬：“且看着罢，先天定的命数，后天哪能轻易改换？”
我由此想到的不是猫，倒是人了。这“一贵二贱三”的法则，何尝不是一张大网，将万千生灵都罩在其中？长子继承家业，次子辅佐兄长，三子以下自谋生路——古来如此。乡绅财主的家宅里这般，皇宫内院争夺大位又何尝不这般？之一个出生的太子是国之根本，第二个便是潜在祸患，第三个以下则与奴仆无异。人的价值竟由出世的先后次序来裁定，这比猫崽的命运更为荒诞残酷。
更令人悚然的是我们对此等规则的麻木。我们默许了长子继承权，习惯了资源向“头胎”倾斜，将这种野蛮的分配方式视作天经地义。当一个孩子被冠以“老幺”之名时，他仿佛就天然地被剥夺了某种资格。这种规则渗透进血脉、教育、乃至整个社会的资源分配体系之中——它告诉我们：次序即天命。
然而那三只猫崽的成长轨迹，却给了这“天命”一记响亮的耳光。更先天折的竟是那备受呵护的“贵子”，因体弱染了急病；所谓“贱次”被友人抱去抚养，长得矫健彪悍；而那“赔钱”的老幺因无人愿要，反得了自由身，整日在瓦楞间穿梭，眼神锐利如刀，竟成了巷中鼠辈的阎王。
猫犹如此，人何以堪？我们建构出的种种等级秩序——长幼、嫡庶、阶级、种族——有多少是如这“一贵二贱三”一般，建立在虚妄的迷信与僵死的传统之上？我们依据这些空洞的标签剥夺又赠与，迫害又宠爱，却从未想过这些标签本身是否就是一场巨大的骗局。
生命的价值从来不在出生的次序、不在初始的估值、不在世俗的判定。每一个生命降临世间，都是一场独一无二的奇迹，带着无法预測的可能性。那只在巷尾自由穿梭的“贱命”猫崽，它的矫健身影是对一切胎数决定论最辛辣的讽刺。
木箱中的猫崽渐渐长大了，它们不会知道人类曾用怎样荒谬的尺子丈量过它们的命运。而真正可悲的或许不是被丈量者，而是那些紧握着陈腐尺子、度量天地万物却从未度量自身愚昧的人。
当我又一次看见那只最末出生的猫蹲坐在墙头，沐浴着夕阳审视这个世界时，我忽然觉得——它那双冷金色的眼睛里映出的整个人间秩序，或许才真正是贱如草芥、不值一提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