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笼中豹
我见过它，在黄昏的余烬里。那是一只锈斑豹猫，蜷在铁笼一角，眼睛像两粒烧红的炭火。它比我的手掌大不了多少，却拥有整个热带雨林的傲慢。铁栏切割着它布满玫瑰斑纹的皮毛，像是把一片晚霞囚禁在生锈的几何图形中。它的呼吸极轻，几乎察觉不到，只有尾尖偶尔神经质地一颤，泄露了那具微小躯体里奔涌的、无处投放的杀戮指令。
人总是可笑，将“小”等同于“弱”，将“萌态”误读为“驯服”。他们用对待一朵云的方式去对待一柄缩小的雷霆，结果反被咬穿了拇指，还兀自诧异于温顺假象的崩塌。这小小的造物主杰作，其每一寸肌理都镌刻着顶级掠食者的基因密码——它能旋转近一百八十度的头颅，不是为了卖萌，是为了更精准地咬断猎物的颈椎；它掌中可伸缩的利爪，不是为了踩奶，是为了将挣扎的蜥蜴钉死在泥地上；它那身绚烂如古波斯地毯的皮毛，更不是为了取悦两足兽，是月光下最完美的迷彩。它的整个存在，就是一部浓缩的、沸腾的荒野史诗。
而人做了什么？人给它一只羽毛逗猫棒。
这是何等的亵渎！将一座呼啸的生境简化成撒满彩色木屑的塑料笼，将一场持续了百万年的进化奇迹贬值为掌中玩物。它的世界本是由腐殖土的芬芳、竹叶的低语、夜行昆虫的嗡鸣与猎物临终的痉挛所构成的无限交响，如今却被替换成消毒水气味、愚蠢的人声和永恒的、无生命的寂静。它那复杂精密的大脑，本该每秒处理无数关乎生存的数据流：风的方向、最细微的窸窣、三度空间里更佳的扑击路径……此刻却只能在空转中缓慢地磨损、锈蚀。这是一种比饥饿更残忍的刑罚——剥夺了它之所以是它的全部意义。
我凝视着它，那双炭火般的眼睛里没有哀求，没有悲伤，甚至没有明显的愤怒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、非人的疏离。它看我，如同看一块会移动的岩石，一阵毫无意义的风。在这令人心悸的目光中，角色陡然倒错——真正被审视、被剥去所有文明矫饰的，仿佛是我自己。它用彻底的沉默，审判着整个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种族。我们这些巨人，拥有改变河流走向的力量，却热衷于对一颗微小心灵实施最精致的暴政。
它的孤独是宇宙级的。非是无人相伴的寂寞，而是整个物种仅剩你一员的亘古荒寒。它或许是这个钢铁城市里唯一还记得雨夜气味的生命。它的每一次舔舐，都是在清洁一片不复存在的森林；每一次假寐，梦见的都是从未见过的、祖先驰骋的林间空地。它是一座活的墓碑，纪念着所有正在我们指缝间迅速流沙般消逝的野性之物。
最终我无法承受这注视，落荒而逃。直至今日，我时常在深夜想起那双烧红的炭眼。它或许早已死于某种“饲养不当”，或许仍在某个逼仄笼中，用它全部的生命力去憎恨着一根摇晃的羽毛。
而我们所有人，何尝不都是某种意义上的“小型猫”？被圈养在社会规训的铁笼里，被投喂以娱乐至死的精神猫粮，磨平了爪牙，遗忘着天空。只是我们多数人早已习惯了栅栏的阴影，甚至开始觉得那阴影才是安全的轮廓。
唯有它，那只小小的困兽，至死都高昂着荒野的头颅。它的沉默震耳欲聋——那是对一个 *** 一切崇高、一切危险、一切真实之美的扁平化世界，最尖锐、最绝望的控诉。